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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亚赫亚】酒神夜曲（短，完）

亲爱的Hephaestion，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来信。事实上，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给我写信。这是我第二次给你写这封信了。因为第一次写的那封被列奥尼达斯烧掉了。现在我正努力回想着第一次写下的内容。但是很抱歉，它真的没办法和原来的那封一模一样了。

现在已经是深夜了。我正趴在窗台上给你写信。月亮在云里游来游去。我的眼前也是一会儿亮，一会儿暗。但这一刻却是多么宝贵啊！它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白天的疲惫和艰辛。也只有这一刻我才是自由的。可以完全沉浸在只属于我们的小天地里。不去想明天还要面对怎样的折磨。

在这里我没有书。也没有琴。连纸和笔都是母亲悄悄托人送给我的。我没有朋友。也没有自由。每天都快疯掉了。每次训练结束之后我都会偷偷跑出营地，在旷野里讲着想象中的故事。在故事里我一会儿是阿喀琉斯，一会儿又是赫拉克勒斯，下一刻又变成了俄狄浦斯王。聆听我的只有风声。还有偶尔掠过树梢间的鸟。太阳很快就下山了。林子里变得阴森森的。可我不怕。我知道丛林里的精灵们会陪伴着我。他们也都有着各自的不幸。但他们却总是成双成对的。就像那些鸟儿和小狐狸一样。我又想起纳西索斯。他一生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爱。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影子。他因美丽而被众神诅咒。可我又是因为什么被神诅咒的呢。我孤独压抑，不得自由又心无所寄。阿喀琉斯是我唯一的朋友。不。也许现在还要加上你了。原谅我在信里这样说。我渴望爱。却又害怕深爱。总觉得自己无论得到了什么最后都是要失去的。而且是加倍地失去。也许就像菲尼克斯所说的，但凡好东西都是有代价的吧。

Hephaestion。现在你一定已经进入梦乡了吧。真的很羡慕你的家庭。我现在却是又冷又饿，无法安眠。每天傍晚我宁可不去吃饭，也要远离人群，以求得片刻的自由和安宁。实在饿极了，我就喝几口溪水，摘几个果子吃。在这里我可以什么都不想。也可以拥有一切幻想。比如你陪在我身边，我们一起坐在树下。可连这样小小的幻想也是奢望。每天陪我入眠的只有寒冷和饥饿。潮湿的空气从墙壁里、地缝中渗出来。我只能把自己埋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。心想今晚也许就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天。如果我死了，母亲和杜波菲娅妈妈一定会为我伤心的。至于父亲和列奥尼达斯可就说不准了。但是我不甘心。阿喀琉斯还没有找到他的帕特罗克洛斯。赫拉克勒斯也还没有完成十二项伟业。我又怎能就此放弃？

我想起俄狄浦斯王也曾在旷野里流浪。可等待他的却是杀父娶母的可怕宿命。每次想起这个故事我都会心有余悸。我怕他的命运终有一天会应验在我身上。有一次父母吵架，我一气之下对父亲说要杀了他。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后悔。其实我曾经想过父亲会在战场上死去。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成为一个傀儡，就像当年被父亲废掉的堂兄一样。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自己先强大起来。正如菲尼克斯教导我的那句话，英雄可以死去，但英雄的梦想却永远都不会熄灭。

我知道我的父母其实都是爱我的。只是这爱太极端也太强烈，就变成了控制和索取。我夹在他们中间，就像被抢夺的战利品那样。伤痕累累。鲜血淋漓。可他们还是不肯罢休。记得四岁时我哭着要见妈妈。父亲听得烦了，便一把抓起酒杯摔了个粉碎。鲜红的液体溅落满地，也淋了我一身。我看到他的盲眼微微翕动着，露出褐色的疤和浑浊的白。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是可怕。他根本就不像是我的父亲。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。

于是我日夜求神带我离开这里。可是离开了这里，我又将往哪里去呢？去问狄俄尼索斯吧。我跟踪母亲来到酒神的祭坛。以为像她们那样喝了酒，跳了舞，念了咒语就可以见到酒神了。狄俄尼索斯是自由。是复仇。是毁灭。也是重生。他一生走遍大地，所到之处追随者甚众。那天我也在幻象里见到了他。他的脸，他的身体，他的声音，他的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光芒里。我求他带我离开这里。他却对我说，你要先明白，先学会什么是爱。只有爱，才能让人得到真正的自由。于是我想到了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。他们的影子随着火炬和丛林，在这金色的光芒中旋转。不停地旋转。直到我再也看不清狄俄尼索斯的脸。金光消失在跳动的火焰中。而我的意识也消失在神谕和梦境里。

亲爱的Hephaestion，不知你向众神求过什么。他们又是怎么回答的呢？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夜晚，努力想从记忆深处去聆听些什么，那些话语就变得模糊起来。那天晚上我醉了。连神谕也显得恍惚而诡异。仿佛是记忆欺骗了我。但我相信那是只属于狄俄尼索斯的美妙夜曲。至于爱，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一个永远都会爱我的人呢？

亲爱的Hephaestion，这封信我写了很久很久。写过之后又反复看了几遍，甚至都有点舍不得把它寄出去了。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写这么长的信。我相信狄俄尼索斯一定是垂听了我的祷告。但很快噩梦就降临了----第二天早晨列奥尼达斯发现了那封信，并且狠心不顾我的哭求，把它扔进火盆里烧掉了它。

是的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列奥尼达斯面前哭。我发誓也会是最后一次。他看了我的信，说我比印象中更加多愁善感。这是身为男人和战士的大忌。可是如果没有爱，又怎能成为真正的男人？帕特罗克洛斯死的时候，阿喀琉斯也哭了，可他在我心目中却是男人中的男人啊。

我眼睁睁看着那封信在火光中一点一点消失。一字一句还没等送到你手中，就已经化成灰烬。神啊，我已经活得够苦，难道连这最后一点甜也要从我命中夺去吗？那旷野中的幻想，那些精灵们的絮语，狄俄尼索斯的夜曲音符，以及你我之间的故事，一切都在火光中片片飞散。无论我如何努力回忆，尽力重现，那个我构想出来的世界，只属于我们之间的世界，终究还是不复存在了。

不！不要！

……

我哭喊着，是无数次在梦里的呐喊。在现实中无声的愤怒。我无法把燃烧着的信从火中，从列奥尼达斯手里抢回来。对于我来说，他就像压倒希绪弗斯的巨石一样强大。我对神起誓总有一天会把这次尊严讨回来。可那封烧掉的信，和我所有的梦想与心血，却已经是永远消失了。

他烧掉的，是一个孩子在绝境中对生活，对温暖，对爱意的全部渴望。那熊熊烈焰炙烤着我的心。他烧毁了我的一切。火光熄灭的时候，我感到自己的童年也就此结束了。

亲爱的Hephaestion，写到这里，我发现自己要说的和第一封信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。或许这一封更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吧。如果不是列奥尼达斯烧了那封信，我都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已经这么深。其实我们不过才刚刚见过一次面，写过一次信而已。我想要说的还有很多很多。比如我小时候的故事。但我已经太累了。我的手也已经冻僵了。笔下的字迹在我眼前，在我呼出的白气中越来越模糊。好了，就先聊到这里吧。这封信我会塞在枕头底下，会祈求赫尔墨斯保护它，把它送到你手中。如果这一封也被烧掉了，我可能从此以后都不会再相信众神了。事实上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了。

当天晚上，我在梦里见到了赫尔墨斯。他挥动着金色的翅膀在云雾里出现，又乘着闪电在天光中消失。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，他已经拿起我的信，向着山的那边，向着遥远的雅典的方向飞走了。

半个月之后，我收到了你从雅典的来信。

这半个月里我食不知味，精神恍惚。就像等待死期那样，痛苦而又漫长。

拿到信的那一刻，我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。我是如此害怕失去。直到我看到你那熟悉的字体。看到你回应了我在旷野中的故事。想和我一起坐在树下，聆听精灵们的絮语。还有异象中酒神的夜曲。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你亲自为我抄写了《伊利亚特》的第一章。整整三卷纸莎草纸的厚度。我抱着那厚厚的一沓纸，就像是握住了你的一颗心，捧住了我的整个生命一样。泪水霎时涌出了眼眶，落在我手里的信纸上。

很快我就哭得停不下来了。感动，柔情，委屈，辛酸……所有的情绪全都汹涌而出，随着一切被压抑的眼泪恣肆横流。在屋里我对着灰色的墙壁哭。走到满是污水的草丛里我仍然在哭。我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又流出来。一直哭到天上的太阳明明灭灭，眼前全都是黑色的斑点一团团闪烁。我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。头脑里也一片空白。所有的疼痛和悲伤都随着眼泪流走了。我只剩下了一个空壳。

亲爱的Alexander。美好的东西即使消失了，也会永远存留在众神的记忆当中。需要的时候，他们还会给你的。如果神容许苦难发生，他一定会有更好的方式为我们打开出路，也会让你感受到更多的爱。记住。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。  

Hephaestion。我不能再看你的信了。我为它流下的眼泪已经太多了。即使是在训练的时候忽然间想起你的话，我也不得不忍住哽咽。面对苦难我从不曾低头。可是爱却每每让我溃败。一塌糊涂。狄俄尼索斯回应了我的祈求。他虽然没有带我离开，却赐给了我一个爱人。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。心中有爱，无论身在何时何地，我都能够感受到自由与快乐。

那天晚上，狄俄尼索斯带着他那金色的光芒和独有的夜曲，再次光临了我的梦境。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语----

爱是永恒的。